香山慈幼院啟示錄
“5個孩子凍死在垃圾箱,8個孩子死於火災,我都快急瘋了!”輪椅上的洛林是中共中央黨校離休幹部👗,提起留守兒童和孤兒的這些事🤽🏿♀️,已近90高齡的她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嘆道。
這些天,她戴著老花鏡,一字一句地改一封無處投遞的公開信,洋洋數千言。她說,當年要不是有香山慈幼院🤵🏼,讓同為孤兒的她在天堂一樣的學校裏度過了童年👩👩👦,“我心裏哪能有愛”。
洛林所說的香山慈幼院(習稱“香慈”)👨🏿🌾,建在北京香山腳下😸。從1920年建校到1949年遷址,共培養孤寒兒童6000余名🪂。校友中,僅洛林所知道的,就有中共部級以上幹部十幾名,北京市模範教師數不勝數🤸🏻♂️🔔。
當年的孤兒如今已七老八十,都把香山慈幼院當成自己的家。不過,無論是希望保留其遺址的公開信,還是恢復其建製的政協委員提案,都撞在現實的墻壁上,少有回音。
上世紀90年代初,香山慈幼院校友一聚數百人,洛林只是小字輩。如今⛲️,能和她共憶香慈的師友越來越少。更讓她心焦的是🤚🏻💿,民國時期熊希齡探索出的這條對孤兒的教養結合之路,解放後反而中斷了。“香慈教育財富💺,誰來繼承?”
孤兒為“正”
現在的香山公園🔵☠️,當年是香慈幼童的樂土。
1927年,父親去世後,3歲的方亭進入了香山慈幼院。她父親生前是這裏的工作人員,去世後,她隨母親進入了香慈。
在幼小的她眼裏⛵️,蒙養園簡直是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。70人的小幼兒園,建築講究🍆🤶,甚至還有養著梅花鹿的動物園。孩子們冬天在眼鏡湖滑冰,秋天登鬼見愁摘紅葉,“全都玩瘋了”。退休前在北京市黨史研究室工作的方亭如此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。
不僅是方亭,到蒙養園參觀的美國記者團也大吃一驚,認為這裏較之美國所辦的幼稚學校,“有過之無不及”👩❤️👩。記者們甚至預言🛋🪶,倘若能一直堅持不懈,香山慈幼院將來會成為“世界幼稚教育之模範”🃏。
洛林比方亭晚進香山慈幼院幾年🛬。1932年🚆,她的父母和兩個兄弟在18個月間先後死於肺結核,唯一的妹妹也失散了🧙♀️。她被姑姑送進了香山慈幼院🫃,入讀小學部二年級🔪。
她進來的時候,正是香山慈幼院最好的時光。
即便以現在的眼光看🏋🏿♂️,這所學校也太貴族化了。除了教室、宿舍、圖書館等日常設施外,玩具陳列館🧑🏽🚀、音樂館👑👎🏽、體育館、室內體操場🧘🏽、跑冰場🦻🏽、跑馬場、球場🧘🏼♀️、遊泳池等⚜️,一應俱全💣🛁。
從組織體系看𓀊,香慈既是學校和家庭,又是小社會。孤兒來到這裏🦪,若不滿1歲,可在嬰兒園接受一對一的悉心看護;然後入蒙養園,遊樂嬉戲;進而上初小,升高小,入初中,進高中,學習知識🕥🚝。如果急於自立,小學畢業後即可接受師範等多種職業訓練。
但剛入香慈的洛林,麻木到完全無視香山的風景和學校的良好設施。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,從來不跟人說話,也不跟小朋友們玩耍🧊,精神恍惚🐉,時常哭泣。學校教唱的歌裏🧍🏻♂️🤾🏼♀️,她只哼《孤兒歌》🖐🏿🤷♂️。她在日記中寫道,“別人的微笑都是假的”。
觀察了她幾個月之後,學校確定🙎♂️,她確實是真正的孤兒。身份確定後,她正式成為學校的“正生”🫲🏿。
在香慈的製度裏🦀,“正生專以孤貧為限”,費用全免🧑🏫,占總數的95%。富家子弟需要繳納學費,而且只能叫“附生”😴🪚。
齊白石和周作人的孩子都是洛林的同班同學🧑🏿🚀,是班上的“附生”。所有孩子同吃同住,“正生”因為更得老師關註,反而更有優越感🐔。沉默了兩個多月的洛林終於開口說話了👩👦。
一年後,洛林搬入了“佟宅”👩🏻✈️。
小家庭是香慈的特殊設置,設在現在的香山飯店舊址,由10個三面合圍的小院組成,每院裏有一位“娘”🥙,帶著12名孩子一起生活👐🏿。這種用家庭模式撫養孤兒的思路,比SOS國際兒童村還早15年。
洛林所住的第11宅是後建的❔,在半山腰,如同小別墅,由一位姓佟的“娘”負責,故名“佟宅”。
在洛林的印象中🪧,“娘”皮膚白凈,長相秀美。“也許因為我愛她👩🏻🚒,所以覺得她比別宅的娘俏🪧。”“娘”最大的優點是不愛嘮叨⬆️🕉,會鼓勵人。她認識一些字,會念《三字經》,但不會寫信,每每還要請洛林代筆🐦⬛。
洛林是“佟宅”中年紀最大的孩子,所以要幫忙幹活。這期間🆙,她學會了養豬🤷🏿♀️、餵雞、打豬草等農活,還學會了做飯,會烙餅、擀面、做窩窩頭🍝。
除了家的溫暖,香慈最讓洛林懷念的,是精神的啟蒙與熏陶。
她是在歌海裏長大的,當年學校自編了200多首歌,吃飯、睡覺前都要先唱歌🦚。即便到晚年,洛林仍能用五線譜記譜,寫下詞曲。如《香山慈幼院院歌》:好好讀書,好好勞動,好好圖自立🚋。
小學五年級時,老師發現洛林常常在琴房外偷聽❓🧘🏻,而且能將拜耳的曲譜爛熟於心😛,就給了她很多樂理方面的書看。在家校評議會上🦡,洛林的特長被拿出來討論,根據學校因材施教的原則♑️,她被特批學彈鋼琴🫱🏼,師從著名音樂人老誌誠。洛林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在她坎坷的一生中👾,可以說是音樂支撐著她走過來的。
“此君一出天下暖”
洛林進入香山慈幼院的1932年🔘,熊希齡已在這裏苦心經營了近12年。
熊希齡🪙,少時有“湖南神童”之譽。據傳🧑🏻🎨,湖南沉州知府曾在一次飯局上請舉人們畫花明誌。眾人皆畫蘭花、牡丹🏇🏽,唯獨他畫了一株棉花,並題“此君一出天下暖”。
前半生,熊希齡是政壇上風雲人物。晚清時期,他在東三省主持財務🫄🏿,被譽為“第一流之財政家”。民國以降🕟,他先做財政總長,後任內閣總理。
袁世凱解散內閣後,熊希齡黯然下野。退隱才一年,一個意外事件🧩,讓他在廟堂和江湖之外,找到了人生的第三種可能🤸🌾。
1917年,河北大水泛濫京畿,洪水淹到熊希齡家門口➾,熊希齡出任了“京畿水災籌賑聯合會”會長。大水退去後🙇🏼,收容的兒童仍有200多人無人認領🤹🏽♀️。
北洋時期,孤兒主要由政府舉辦的育嬰堂安置。1918年🪻,育嬰堂爆出駭人的醜聞,196名孩子竟然死了195個👬🏻。警方不得不向丹麥駐華大使夫人求助,請她全權掌管育嬰堂。但好景不長,合作因經費問題難以維持👐🏼。大使夫人離開後𓀘,當年又死了100多個孩子🤱🏽。
把孩子送進育嬰堂無異於送死,熊希齡只好自建一個大家庭。
他後來在一段文字中剖白了自己的初心。久經世事的他,對政治、實業、社會等一切都感到悲觀,所以🤹🏽♀️,選擇了縮小範圍,專心辦慈幼院💆♀️。“這些孩子都是真心地愛我,把我當他們的父母,我把他們當我的兒女,成立我們這個大家庭。”
大家庭住在哪?熊希齡看上了香山靜宜園🌖。靜宜園曾是清朝皇帝的行宮,占地千畝,有房舍三千余間。當時👩🏻,這裏還是退位的清皇室的私產,雖年久失修,但背倚西山,懷抱幽谷,占盡風光。
為了促成此事,中華民國總統徐世昌親自與清皇室商量,將其永久借用。作為回報,220名八旗破落子弟成了香山慈幼院的第一批學員。
1920年10月🧑🎄,千人規模的香山慈幼院正式開院🐭。開辦經費主要來源於兩處🖐🏻:政府撥出12萬現洋作為建院專款🕵🏿,5萬余元作為基金;水災募捐余款中,撥出64萬元💕。其中🤾🏽,建院花費了27萬元。
除了破落八旗子弟↔️,早期的學生主要是水災遺孤,以及在河北地區實地走訪發現的孤、貧兒🏂🏿。至於招收標準,“家裏七八個人穿一條褲子的,是一定要收的”🚶🏻♀️➡️。此後,又陸續收留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苦孩子。
建院之初,孩子們幾乎人人帶病,每日住院的就有四五個,門診百余人。協和醫院統計,900兒童中竟有700患有沙眼。
慈幼院不僅請女紅十字會出面創辦了香山醫院,還請名醫施今墨擔任副院長,免費出診。生病的孩子在見心齋把身體養好,臉色紅潤起來,才分到各班參加學習🧒。
學校還引導孩子們培養嚴格的衛生習慣👰♂️。方亭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🎏,蒙養園的保健措施極嚴。每晚洗漱後👩🏼🔧,大孩子要給小孩子拂去身上的灰塵👨🏻,才能上床🛳。孩子們的營養也好,每天都有豆漿、雞蛋,身體弱的還能喝到牛奶🏃🏻♂️。到了夏天,一碗糖拌西紅柿👵🏻,勝過防病的小藥。
培養“健全國民”
1921年底👋🏻👩🏻🦽➡️,慈幼院基金總額達到100余萬元。熊希齡作為民國第一流的財政家,信心滿滿地認為,以自己的理財能力,這筆錢足夠1000個孩子的生活🧑💻。
但1925年以後,隨著政局更迭,一些賬面撥款和承諾資金成了空頭支票,慈幼院每年少收入了十幾萬大洋。就在這時☘️,男生部又發生了一場大火🫅🏽,總計燒毀房屋200余間👆🏿。熊希齡老淚縱橫,香慈元氣大傷。
1929年,香山慈幼院遭遇了建院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,1700余名兒童幾乎要斷頓了。幸得馮玉祥資助,才吃上黑面饅頭。此後,資金問題一直是香慈的頭號難題。
為了爭取三教九流的捐款🧖♂️🤌🏿,熊希齡分別從佛教🕝、基督教🧑🏻、儒教的教義裏尋找依據。他還到處上書,稱“兒童教育能普及者👳🏽,其國必強”,希望引起政府重視。但縱然奔走呼號,籌款還是日漸艱難。
1932年,熊希齡的夫人去世。為了紀念亡妻,更為了解香慈的燃眉之急,他捐出了自己的全部家產,共計大洋27.5萬余元、白銀6.2萬兩。舉國為之動容。
正因為有了這筆資金🔅,洛林這一年進入香山慈幼院時,才能在內憂外患中過上世外桃源般的生活🙇🏼♀️。
王春宜的父親王在湘是熊希齡的助手🏌️♂️,他自己也是香山慈幼院的畢業生📺。他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香慈的理念是對每個兒童負責到底。為了給他們的將來提供一條出路,熊希齡還在東北買了大塊的荒地,準備建一個墾荒農場😐,和孩子們繼續生活在一處,耕田織布🧑🤝🧑⛸。
但熊希齡並不滿足於讓孩子們有家庭、受教育和有工作。他認為➞,孩子們必須具備公民常識,才可算是“健全國民”。
熊希齡早年在日本考察時,看見中國留學生每次開會都互相打罵🧛🏿♀️🍡,飛墨盤,踢桌子。民國元年第一屆國會開幕時🥳,這些留學生有的成了議員🦽,但仍然不守秩序。熊希齡悟出,良好的公德,是兒時養成的。
起初,為了讓孩子們成為“健全國民”,香山慈幼院搞起了“學生自治”⚒,由學生組成議會、審判所、警察所🧑🏿⚕️𓀊,自行管理校園事務🧎🏻♂️🏯。慈幼院還定期選舉“市長”,演說拉票。
“學生自治”實施了一段時間👨🏽✈️,熊希齡發現這種形式對小孩子來說太耗精力。他及時糾正了這種做法,轉而製定了《兒童習禮法》《兒童勞動法》和《兒童治家法》🤢,從細節上規範兒童的行為。
比如😴,吃完飯,筷子不可放桌子上,一定要輕輕放在碗上😎,再向同席的人告退🐌。這些兒時習得的生活細節,洛林和方亭遵守了一輩子🫲🏿。
香慈遠去
戰火,最終摧毀了香山腳下的世外桃源。
1937年7月7日,是香山慈幼院一年一度的“回家節”🧔🏻。已畢業或者成年的孩子👩🦼,本該返回香山,歡聚一堂。只是這一天,盧溝橋的戰火讓節日變成了祭日。
方亭還記得,那天老師教的是《最後一課》。
困居上海的熊希齡,憂心忡忡,希望將困在北平的香慈師生接到南方。然而戰火迅速蔓延,使遷校成為不可能。
這一年的12月24日⛔,避難香港的熊希齡在打坐中去世,死時身無長物。喪葬全靠其繼妻毛彥文借**理。
此後,香山慈幼院經費中斷,家產變賣殆盡🤸🏽。依靠代理院長胡恩光的苦心經營,才勉強在日偽時期保存下來🍫🚵🏻。
1939年🩹🍀,洛林在晨曦中離開了香慈下屬的師範學院,奔赴抗日前線。她還記得🧙🏿,自己對送行的方亭說🐥:“好了!暫時離別又何妨?”沒想到,這一別✨,與香慈竟是永訣。
抗戰勝利,熊希齡繼妻毛彥文歸來,主持香山慈幼院🤦🏼♀️。當年熊希齡與毛彥文這對老夫少妻結婚時,曾引起轟動👨🏻🦯➡️。熊希齡說,他不僅要為自己尋求一個晚年的伴侶,也希望為慈幼院找一個穩妥的繼承人🧑🏻⚕️。
毛彥文決定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在香慈的事業上,“這樣就似乎和先生並不分離”🦹🏼♀️。為了籌款,這位民國名媛頻繁地拜訪各方政要,“沿門托缽,過著化緣的日子”👩🏿🏫,廣受贊譽💇🏽♂️,也飽受冷眼💪。但是,香慈已經難拾往日輝煌了。
苦撐到了北平解放前夕👩🏻💻,中共中央找慈幼院借用香山校舍,時任副院長雷動和院董事會董事雷潔瓊只提了一個條件😲:“慈幼院有一千多名兒童,如要借用🕧,需給與妥善安置🦢👰🏽♂️。”
1949年3月,解放軍派出一個汽車團,用了半個月的時間,將慈幼院遷入新址。
毛澤東在入住熊希齡故居雙清別墅時,曾動情地提到:“一個人為人民做好事,人民是不會忘記他的。熊希齡做過許多好事🙅🏼。”北京市領導在中南海西花廳設宴招待全體師生,感謝他們為中共中央騰出了3000多間房間🤤👨🏻🦽。
1954年,香山慈幼院再次搬家👩🏽🦲,校舍變成蘇聯式的,生源也發生了變化。“都解放了,哪能還有孤兒?”受此思想影響,該校變為一個綜合性幹部子弟學校。與眾不同的是🧑🏻🎨,這是北京唯一一所名義上的私立學校。
文革期間,“造反派”一把大火,香慈所有史料文件焚燒殆盡。1973年1月,香山慈幼院改名為北京立新學校🚽,意為“破舊立新”。
香慈自此永遠消失🏌🏻。
上世紀80年代開始,洛林和一些香慈老人們開始回過頭來,研究香慈校史🔈,研究院長熊希齡👩🏽✈️。
仿佛為了把那些天各一方的校友聚在一處,1992年,熊希齡骨灰歸葬香山🖋🧑🏻🔬。
兒時的夥伴再相聚時,已是白發蒼蒼🍐。香慈舊跡多半湮滅無聞👟🙅🏻♂️。
同遊香山時,看到昭廟🤧,他們說,那是校醫院;見心齋,是慈幼院幼稚師範;香山飯店,是他們的住處😏。香山風景管理處那座二層小樓👨🏿🦲,是香慈總部“鎮芳樓”。它被原汁原味地保存下來💆🏿♂️,只不過上面多了一顆紅五星。
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采訪時,洛林隨口哼起了她最愛唱的“飯後歌”。歌詞前一半是馮玉祥在香慈吃飯時隨口念的,後一半是熊希齡寫的🍜:
饅頭棒子豆芽湯,蒸蒸撲鼻香;如今生活比天堂👩🏻🏭,精神體魄強;堂以外,可心傷,窮孩滿四鄉;如何救彼出饑荒,時時不可忘🌾。(新聞來源👩👩👧👧:騰訊評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