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讀書與治學,章太炎先生在日本東京對中國留學生做的一次演講中,打了兩個非常有趣的比方。 第一,是本錢和利息的比喻。他說:“大概看前人已成的書,仿佛是借錢一樣,借了來,會做買賣,贏得許多利息,本錢雖則要還債主,贏利是自己所有。若不會做買賣,把借來的錢,死屯在窖子裏頭,後來錢還是要還債主,自己卻沒有一個贏余,那麽就求了一千年的學,施了一千年的教,一千年後的見解,還是和一千年前一樣,終究是向別人借來的,何曾有一分自己的呢!”
第二,是寫信人和送信人的比喻。章太炎指出,有學問的人,好比是寫信的人;向這個人求學的,則是收信人;收信人學成之後,又向別人傳授知識,那麽,他就成了送信的人。搞學術研究,應當努力爭取到寫信人的地位,而不是永遠都扮演送信人的角色。
章先生打的這兩個比方,大意無非是說,學習別人的知識,要經過思考,要消化吸收,使之變成自己的思想養分,並從中滋生出新的見解,以有益於世道人心。無論是讀書還是做學問,最為關鍵的事情,就是獨立思考,融會貫通,有所創見,否則,書讀得再多,也只不過是死讀書、讀死書,學問再淵博,也只不過是販賣二手貨。
由章先生的比喻,我突然想起了紀曉嵐《閱微草堂筆記》裏的一個故事:有一位老學究走夜路,碰到死去的一個朋友,於是一人一鬼,結伴同行。走到半路,有一間破屋子,老學究的鬼朋友說:“住在屋子裏的人,是個大學者。”老學究很好奇,問道:“你怎麽看出來的?”鬼朋友回答說:“凡人白晝營營,性靈汩沒。惟睡時一念不生,元神朗澈。胸中所讀之書,字字皆吐光芒,自百竅而出。其狀縹緲繽紛,爛如錦繡。……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,以是而知。”老學究聽了,更加好奇,又問:“老夫讀了一輩子書了,你幫我看看,我睡覺的時候,屋頂上的光芒有多高呢?”鬼朋友遲疑了好一陣子,才吞吞吐吐地說:“昨天我經過老兄的私塾,老兄正在睡覺。說實話,我只看見屋頂上直冒黑煙,恍若烏雲籠罩,沒有半點光芒!”老學究聽了,惱羞成怒,氣鼓鼓地把鬼朋友趕走了。其實,他的這位亡友說的雖然是“鬼話”,倒也堪稱至理名言,值得世間讀書治學之人奉為鏡鑒,借以自省。書本上的知識,若能化為己有,靈活運用,自然光芒四射,神采非凡;如果人雲亦雲,毫無己見,張口閉口,無非陳詞濫調,那就只有冒黑煙的份兒了。
德國哲學家阿圖爾·叔本華說,要想讓一個人變傻,最好的辦法就是叫他不停地讀書。他在《論閱讀和書籍》中寫道:“如果一個人幾乎整天大量閱讀,空閑的時候則只稍作不動腦筋的消遣,長此以往就會逐漸失去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,就像一個總是騎在馬背上的人最終就會失去走路的能力一樣。許多學究就遭遇到這種情形:他們其實是把自己讀蠢了。”叔本華的本意,當然並非反對讀書,而是反對讀書不動腦筋的迂腐之舉。讀書不動腦筋,難免就會越讀越傻。這種書呆子學究與思想家的區別,換個形象的說法,就是“冒黑煙”與“吐光芒”的區別。
那些人雲亦雲炒冷飯,或是炮製一些偽問題,乃至趨炎附勢的所謂“學問”,只會把世界弄得烏煙瘴氣,惟有鮮活的、有創見的、有獨特價值的學問,才是照亮世界的明燈——退一步來說,即使他們只是星星之火,也會給人帶來光明與溫暖的希望。(新聞來源:今晚報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