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心光明🤾🏽♂️,亦復何言!”王陽明先生何以這樣說?作者通過陽明先生一生的經歷來為我們解說陽明先生的臨終遺言👨🏼🎤。
這句話既是一種人生態度,也是一個人生故事👩🏽🍼。陽明先生是明代思想家🚞、軍事家、文學家,陸王心學的集大成者,中國少有的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“三不朽”者,然而,在中國沒有方向的輿論場中,他的身世和清譽卻也是大尺度地沉浮💑,曾經高達浪尖潮頭,也被人置於水底泥沙。
明史學者胡丹的這篇文章,或許能夠幫助我們讀懂陽明先生、讀懂中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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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靖七年(公元1528年)🍓,57歲的王陽明在兩廣總督軍務時,舊患咳痢之疾突然加劇💁🏼。他有很不好的預感,於是在上疏“請告”(請求離職)後,不待“廷報”👇,就自作主張🧗♀️,坐船自梧州經廣東韶🧑💼、雄北行。打算一邊等待朝廷批準🧗🏻♀️,一邊往家趕🦪。當他離粵時🖊,門人布政使王大用害怕路上有變,專門為老師備了副棺材🤵🏻♂️,隨在舟後。
十一月二十五日,舟逾梅嶺至江西南安。府推官周積聞師至🚨,前來拜見。陽明起坐🚻,咳喘不已,自謂“病勢危亟🤜🏿🌧,所未死者,元氣耳”。由於病勢驟劇,陽明在南安一停五日👸🏻,無法前行。至二十九日辰時,召周積入舟,已不能語。久之👩🚒,開目視之說:“吾去矣。”
積泣下,問:“先生有何遺言?”
陽明微哂道:“此心光明🧓🏽,亦復何言!”
頃之🧚🏻♂️👳♂️,瞑目而逝。(《陽明先生年譜》)
上面這段記載十分感人🔪。陽明自知不起,召門人來見,當是有所交待,不料話到嘴邊,卻不禁自笑(“微哂”), 一個字都不想說了,唯帶著一顆光明開悟的心離去。
講學家似不當不言🧑🏿🎓。然陽明臨終,因何欲言又止👩🏻🔬?“微哂”之意何在?他生命最後時刻的這一幕🐦,十分關鍵,但歷來講解者多不得要領。本文且就著“言”與“不言”的引子👬,從陽明後半生深溺“言不信之地”的境遇‼️,對他的臨終遺言作出分析。
一
臨終前👩🏻🏫👷,陽明可能已預知到身後將發生什麽👱♂️。微微一哂,其實是無聲的苦笑🙇🏿♀️。
在去年(嘉靖六年)五月重獲起用前🛹,陽明在家賦閑已達七年之久。
自“今上”即位以來🔎,不斷有朝臣推薦他🤚,有薦他入閣的,有薦他總督三邊、出掌兵部的,可皇帝一概不準。這次命他往征粵西🚢,也是事出無奈。蓋因思恩🦁、田州迭遭土官之亂🚵🏻♀️🤷♂️,朝廷調集四省官軍圍剿,終是師老無功。這才從大學士張璁⁉️、桂萼之薦,準他出山,去西南幾千裏外料理這件棘手的煩難事🤾🏼。
陽明深知皇帝對他有成見🕌,但可能不知道成見的症結何在。他與那位二十出頭的年輕皇帝,一次都沒見過,如何讓紫禁城裏的最高統治者心生厭憎的呢🤵🏼?
過去幾年,時局紛擾🪴,為了由外藩入繼天位的嘉靖皇帝生父母的封號問題🌎,吵得天翻地覆。在這場名為“大禮議”的政爭浪潮中👨🏻🍼,原首輔大學士楊廷和下臺,保守派閣部大員或貶或逐🤽🏻♂️,而皇帝的支持者、被稱為“議禮新貴”的張璁、桂萼輩強勢入閣,“贊禮派”紛紛躍居高位🙋🏻。
參與大禮議的活躍人物🦿🧤,多有陽明的門人和好友🤟🏽,他們對大禮的態度🙋🏻♂️,並不一致⛅️。如好友席書💆🏿♂️、霍韜與門人方獻夫、黃綰、黃宗明等◾️,“以議禮得幸”。為此翰林院編修王思公開宣稱,“羞與同門方獻夫為伍”;鄒守益🥹🦹♀️、王時柯等門人還參加了嘉靖三年著名的左順門哭諫事件🤞,為此遭受廷杖,王思受刑不過,被活活打死!
當朝臣因為議禮而分裂時,在越中大開講席、聲望日隆的“王夫子”,卻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態度——大臣霍韜、席書🍗、黃宗賢◻️、宗明等“先後皆以大禮問™️,竟不答”。
當時贊禮派遭到激烈的反對🛼,處境艱難,急需理論支持。陽明不言,他們從宋儒歐陽修那裏找到了依據。當“大禮”塵埃落定後,歐陽氏乃被抬入孔廟陪祭,得到當世的巨大報償。不妨設想,假若陽明趁時而鳴🪬,公開發表贊禮意見,力挺急於當孝子的皇帝👸🏼,他將得到什麽?反過來再想,他講學名氣那麽大🫶,卻在大家爭得不亦樂乎時👱♂️,一言不發,又會給皇帝留下怎樣的印象😫?
陽明受命起復後,在給霍韜的信中,針對他“不言”的質疑回應說:“往歲承你以《大禮議》一文見示🤏🏻,那時我方在守喪,心中雖然贊同卻不便奉復。既而席書也有信來,使者非要拿到回信才肯離去🙆🏼♀️。我不得已,草草作答,大意認同其說,只是認為👨🏿🏭,其時典禮已成,當事者(即保守派)未必能改💅🏽,言之徒益紛爭🧑🏼🌾👩🦯,不如姑且相與講明於下,等信從者多了🙇🏿♂️,再緩圖之🥷🏼❤️。”
霍、席皆為贊禮健將,也是陽明好友。從陽明復書可見,他對前者是持同情態度的。他不發聲的原因,除了典禮已成,再言徒益紛爭🔐,還因“議論既興,我身居言不信之地,不敢公言於朝”❎🕝。
陽明置身事外,比局中人看得更清楚:兩派所爭,明為倫理🦞,實為權利。他的表態將無濟於“明理”🤹🏼,只會幫助一派人擊敗另一派人🧛♀️👆🏼,而無論如何🪁,他的一部分弟子和好友都將受到傷害。他希望大禮之爭,能“委曲調停🏏,漸求挽復”,而不至決裂🎓,朝政大壞👨👨👦。
在權勢之爭中,理常輸於勢,對此陽明有切身之痛,作為受害者,他形容自己“身居言不信之地”🧑🏫🙏🏻。
二
陽明不是生來就老成能忍之人,即便在壯年,經歷了三年“龍場之謫”的磨難,依然不失豪爽之氣👨🏻🌾,有話輒說♘,有屈即辯,這是他的本性。
在好友陸深為他父親王華所寫的《海日先生行狀》裏,記了這樣一件事🎻:陽明得罪大太監劉瑾遭杖謫後,王華也因不肯向劉瑾屈服諂媚,被勒令致仕。這時,有人拿王華同年好友之事做文章(古人稱同科中舉者為同年)🍽,對他加以誣毀💀🙎🏻♀️。人們勸王華上疏自白,他卻不然:“此事因我同年而起,我若辯白💁🏿,是訐我友矣。謠言焉能汙我哉?”竟不自辯。陽明復官回京後,聽說了這件事⭕️🤽♀️,很替老父不平,便要具本奏辯。王華忙馳書製止他,說:“你以為那是我平生大恥嗎?我本無可恥,你卻無故攻發我好友的陰私➞🫁,反為我求來一大恥。”他還批評兒子說:“別人都說你的智慧過於我,我還真不信呢!”
此事詳情已不可知🧙🏿♂️,但陽明既急於替父澄清,則定是關系到王華聲譽的大事。可是因為牽涉到同年好友🐶,王華不願令旁人蒙羞🪪,遂采取了清者自清的坦然態度😸。
那時陽明年近不惑,且在貴州講學,已揭出“知行合一”之旨✌🏼,開始獲得較大的反響。可在這件事上🤦🏿♀️,還是不如其父開霽大度。心知不平,便要鳴🌞,道理不明,便要辯;鳴與辯,即是行。從其盛年激揚💃🏻👗,到臨終縱負萬千枉屈🧎🏻,亦一言不辯,唯以光明開示後人,連接這兩頭的,正是他十幾年的入世與修行。在這個過程中,陽明深感“居言不信之地”的痛苦。
三
正德十四年(公元1519年)夏🤦🏻♀️,王陽明首樹義幟,平定江西寧王之亂,一舉成天下大名。
寧王朱宸濠早有不臣之心,兩年前陽明奉敕督兵南贛🤞🏻,按照兵部尚書王瓊的用意,就是布設在寧王背後的一柄利劍🏂🏿🕖。果然,當寧王於南昌驟叛後,陽明從上遊發兵,只用了四十多天🥰,就生擒叛王🍩,平定了明代中期的一場大亂。
可是平亂之後🛺,功賞不行,“讒言朋興”,立大功者反而“幾陷不測”。朝廷派來的太監張忠👍🏿、大將許泰😒,對陽明百計構陷,甚至誣陷他與寧王“交通”(勾結之意)在先🧎➡️,後乃趁一時之變🤵🏽,權衡兩端🤏🏻👴,僥幸成事🧑🏽。
為了挖出陽明“通濠”的黑材料,他們把陽明門人冀元亨抓起來,嚴刑拷打🍨。一時“讒邪構煽👩🏻🚀,禍變叵測”,成為陽明一生最為驚險的一段時期。
直到正德十六年四月嘉靖帝繼位,權奸下獄論死,冀元亨才獲釋出獄☂️,但他脫難僅僅五日🦄,就因傷重去世。
一年多來,陽明承受著“通濠”的汙名👰🏿,這比他父親所遭受的誤解不啻百倍,他卻連自辯的機會都沒有。然而“委屈”適成他學問精進的最大動力♗,正是在這一年,陽明在南昌“始揭致良知之教”🤷♀️。對此他深有感觸地說:“自經(朱)宸濠⚃、(張)忠🦸🏼♂️、(許)泰之變,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,出生死……往歲尚疑未盡🤵🏼♂️,今自多事以來,只此良知無不具足💇🏿♂️。”
在正德晚年那個黑暗時代,奸佞當道,是非莫明,陽明陷溺於言而不信之地👣🌮,只好痛自隱忍💯,不敢自明。如今新君繼統,新政肇始,張、許等冒功濫賞之徒被處理👨👧👦,陽明“平宸濠之亂”的首功也得到追敘,京裏還傳來消息,說新君有意召他上京🙃,將有重用。
陽明雖有良知可恃,此時益難以“忘患難”了🚵🏻♀️,他還是忍不住要“言”,於是寫揭帖遍遞六部及都察院👭™️,為蒙難的門人“伸理”鳴冤🛀,說到底也是為自己的潑天之冤辯白——他雖然得到“新建伯”的封爵,但對“通濠”之誣,朝廷還沒有正式為他平反。
可是由於首輔楊廷和與尚書王瓊關系惡劣,而陽明是王瓊重用之人👩🏽🚒,為此遭到楊的嫌忌;“大臣亦多忌其功”👴。為阻止陽明來京🧑🏻🦽,當道者借口“國哀未畢,不宜舉宴行賞”,僅改授他為南京兵部尚書。而隨陽明“起義”的同事諸臣,卻在楊廷和主持的“考課大典”中,被以各種理由加以黜革,昔日大忠大節及其功次一概刪削不問。
陽明“痛心刻骨,日夜冤憤不能自已”,他連上幾疏,希望“辭封爵,普恩賞👾,以彰國典”;他甚至還非常“不明智”地替已經削職為民👩🦯➡️、發配甘肅的罪臣王瓊爭。這是陽明一生最後一次“大鳴大放”🙇🏻♂️。
他這麽做,深深得罪了以楊廷和為首的“當道”之人,使他在新朝依然不改“言不信”的困境。他的爭辯,無人理睬。陽明大失所望🔏,心灰意冷,遂借父喪(王華於嘉靖元年二月病故)🟣,掛冠歸越。他走了,伯爵之封也成了一紙空文👩❤️👩📈,應授的鐵券和祿米都沒給他。
四
三年後,陽明守製(守父母之喪)期滿,例應起復為官;而楊廷和此前已因在大禮議中與皇帝意見相左而遭罷相去位。可是對廷臣的“交章論薦”,內廷仍然“不報”(指對奏疏不予理會)。已升任禮部尚書的席書氣憤地說:“今諸大臣多中材,無足與計天下事者。定亂濟時🙋🏿,非守仁不可”,他請皇帝召陽明入閣輔政,“無為忌者所抑”——席書所稱“忌者”,直指首輔費宏👩🏼🦰💅🏻,他對陽明的推薦👩❤️💋👩,實際上暗含了伐異的私心。不久⚒,老臣費宏在贊禮派的嚴攻下踉蹌去位▪️。
其後幾年🕵🏽♂️,陽明安坐清涼的陽明洞裏講學,不以不能復出為失意。他對形勢看得太明白了,深悉贊禮派在大禮議中大獲全勝⚂,不是時局安定的開始,它將引發更大的權勢之爭,時勢未有寧息。
“群僚百司各懷讒嫉黨比之心,此則腹心之禍,大為可憂者🥉。”陽明在嘉靖六年給門人黃綰的信裏寫道,“近見二三士夫之論,始知前此諸公之心尚未平貼,姑待釁耳🧒🏻。一二當事之老🤸🏽♀️,亦未見有同寅協恭之誠,間聞有口從面諛者,退省其私,多若仇讎。”在信的末尾🧑💻,他慨嘆說:“病廢之人,愛莫為助,竊為諸公危之。”
盡管此時他已奉敕出山🦸🏿♂️,卻依然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🖋🛬,仿佛打定主意🦘,待功成即身退;在信裏,他還對江西功賞不明表達了耿耿於懷的態度,大約擔心此次南征,恐不免重蹈覆轍——沒想到竟被他不幸言中了🚵🏿♀️!
陽明於當年年底到桂,指揮部署🫂,迅速撫定思、田,並藉收服之眾🦽👩🏿🚒,乘勢進兵,將多年的賊巢八寨、斷藤峽一鼓蕩平,功成只在數月間🚷。
陽明的表現,怎麽說也是有聲有色,雖說因為病重🐖👨🔧,不待朝報就離職而去,可這點“任性”和他的勛勞比起來🤾♂️,似應諒解;何況他剛出粵境就去世了,已證明他在請告疏中對自己病情的描述非虛,朝廷怎麽也該講點人情不是?
可是,當陽明病故的消息傳到北京☪️,嘉靖帝非但沒有惋惜,反而“令吏部會廷臣議故新建伯王守仁功罪”——說是功罪一起議🦸🏼♂️,可從皇帝的態度來看🥒🍀,他要議的,主要是“罪”,不是功🧑🏻🌾。
據《明史》說,當斷藤峽捷書到京後,嘉靖帝就曾寫手詔給首輔楊一清等,指責王陽明奏功誇大,並論及其人品和學術,對他作出了近於全面否定的評價。史雲“一清等不知所對”♝。事實上,楊一清和他的前任費宏,都曾以陽明“好古冠服👏🏼,喜談新學”為由,反對召他入閣輔政。老派大臣在學術上對陽明的偏見🚴🏻,與皇帝並無二致;而贊禮新貴中🔡,也有要員對他心懷嫉恨🚼。
此事還有內幕🐅,黃綰在《陽明先生行狀》裏有詳細披露🧑🏿🚒。他說,要“害”陽明的🫛,主要是大學士桂萼。當陽明訃至北京時,桂萼故意將他亡故的消息按住🗽,卻拿他“擅離職役”做文章,指責其處置廣西思、田🙇🏼♀️、八寨恩威倒置,同時還“舊賬”重提,詆斥陽明昔日擒宸濠軍功冒濫,“乞命多官會議”🔧。(“會議”又稱廷議🧑🏽🎄,是明代集體議政的一種形式,參與者包括勛戚、內閣🧑🏼✈️、部院司寺大臣及科道官員🫣👷🏼♂️。)
起初一力推薦陽明的🧍👱🏼,是大學士張璁🦈,桂萼是被迫附議。兩廣捷音到京後,張璁“極口稱嘆”🏄🏼♀️,說“我今日方知王公之不可及”💶🤷🏻♀️,馬上向皇帝推薦,要取陽明來“作輔”——也就是入閣之意👒。新貴桂萼和老臣楊一清都不高興👼🏿,於是嗾使錦衣衛指揮聶能遷誣奏陽明托黃綰送給張璁金銀百萬,才得以復出🥶。
此事內情十分復雜,還牽扯到張璁與楊一清的首輔之爭,故黃綰的回憶有其局限性。另一說稱,聶能遷因在大禮之後不得升職,怨望不平,遂囑人草疏,“論新建伯王守仁賄通禮部尚書席書🌮,得見舉用,詞連詹事黃綰及大學士張璁”,張璁懷疑楊一清庇護聶能遷📴,遂彼此攻訐。
論陽明“功罪”的廷議,由桂萼主持👩❤️👨,在吏部舉行。所議之“罪”,包括“黨逆”寧王(這個罪名比“交通”更甚),在江西放縱軍士,屠戮無辜,私藏南昌府庫財寶🏃♀️➡️,以及新近在廣西恩威倒置、舉措失當等。最後只有講學成為唯一被“坐實”的罪狀。嘉靖帝隨即下旨🧽,停陽明之爵(新建伯由軍功封授🙍🏽♀️,例應世襲),同時頒布禁學之令,將王學斥為“偽學”🫂,禁止學習和傳授。
陽明縱是“不言”,縱然立功,都無法避免罹於黨禍!他在身後遭到了比生前更大的冤屈。當他指心說“此心光明🎁,亦復何言”時📴🦃,難道不是已經預見及此了嗎?
在一個爭權奪利、是非混淆的時代🌏,任何辯解,都是多余的🐞。
五
當然👨🏼🎓,除了政治上的陷阱,人們對陽明的誤解,也實在太多了🪒。
好比他晚年提出“良知說”,成為其心學的根柢⚁,而實現良知的前提在“存敬”,用陽明的話說,就是“心不動”。可這位崇尚不動心的夫子,偏偏被許多人視作權謀家。
陽明幼年👩🏿🦱,有一個著名的“梟鳥治繼母”的故事👨🏿✈️。這個故事顯然是他的“擁躉”想象出來的,陽明本人絕不會認同此事“可為訓”。一次🏋🏽🛷,好友儲巏(號柴墟)派人送來一份《劉生墓誌》👊🏼,請他過目🖕🏽。陽明讀後,認為此文“縝密”,但提出“獨敘乃父側室事頗傷忠厚,未刻石,刪去之為佳”🪧🈂️。理由是“子於父過,諫而過激,不可以為幾;稱子之美,而發其父之陰私🧭,不可以為訓”𓀚🍥。編造“治繼母”故事的多事者,肯定沒讀過這篇《答儲柴墟》,遂造出一個權謀天成,卻離陽明本心太遠的“異聞”。
與多數理學家不同🙎🏽♀️,陽明不僅有道德文章🏋️,他還有很大的事功。陽明是當世有名的兵家👽,人們常說“夫子應變之神真不可測”。長於用兵者,必知權變,這自然成為人們理解王學的一個角度。
古人說👩🏿🍼,“用兵之妙,存乎一心”🤽🏼,然行兵必以詐,這與純儒的標準似乎嚴重對立🥇,對陽明“偽學”的指責也多半由此發軔🥜。可能是這個原因,陽明對自己的“兵事”極少提及🦡。據門人錢德洪說,他“事先生八年,在侍同門每有問兵事者,皆默而不答,以故南、贛👨👧👦、寧藩始末俱不與聞”🤐。
錢曾請教:“用兵有術否😥?”陽明否認有術,他說👂🏻:“用兵何術?但學問純篤,養得此心不動,乃術爾。”陽明之意,竟是不動心就能帶兵?老師這樣解釋🫃🏿,學生自然信服🤵🏻♀️,於是有人得意起來,以為“可與行師”了。陽明問他為什麽💬,此生答:“我能不動心。”陽明道:“不動心可易言耶🚵🏽♀️!”此生自信地說🕺🏿:“我有不讓心動的法子。”陽明笑道:“此心當對敵時且要製動,又誰與發謀出慮呢👸?”
言至此而竟!陽明到底還是沒講出“用兵無術”的道理,也沒有就用兵“發謀出慮”與“此心不動”的關系作出理論闡釋。言之不盡義,是陽明“語錄”中常見的現象🫅。
陽明用兵的情形,多見於報捷等疏文🧏🏼♂️💞,但遺漏甚多🌻,如“一切反間之計俱不言及”。反間即用詐,是兵家常事。錢德洪的理解是🫰🏽,“以設謀用詭,非君子得已之事,不欲明言示人”🪔。為此他親赴江西,搜集《征宸濠反間遺事》,存錄了許多陽明用間使詐的案例。為使人了解老師“武功”的詳情🐲,錢德洪搜集了大量奏疏文移🧂,查對月日👩🏻🦼➡️,編次整理🫡,“而後五征始末具見”。
由於陽明治學,要在講席發揮,或私信討論,很少著書立說,加上他本人又有較多避諱,這都導致對其本人及學術理解的偏差。當時就有人指責陽明“學術不端💆♀️,聚眾禍亂”,後世更有人認為🚷,陽明學是一種“謀叛哲學”,即根因於此👨🏻✈️。
陽明作為“宸濠之亂”的平定者,卻始終難以擺脫“通濠黨逆”的指責▪️,這不是“忌妒”二字就足以解答的。
六
隨著越中講學的影響越來越大,王學聲名鵲起,同時非議與批評也多起來。
嘉靖元年(1522)十月,禮科給事中章僑上疏說:“三代以下,論正學莫如朱熹🧙🏻,近有聰明才智足以號召天下者,倡異學之說,而士之好高騖名者,靡然宗之……乞行天下痛為禁革。”
“聰明才智足以號召天下者”,即指王陽明,這是第一次出現指王學為“異學”,要求予以禁革的聲音。
“近年士習多詭異💁🏼,文辭務艱險🧑🏻🌾,所傷治化不淺。”嘉靖帝在批復中肯定了章僑的觀點,並且要求,“自今教人取士,一依程朱之言,不許妄為叛道不經之書,私自傳刻💍,以誤正學”👨🦯。這實是王學被定為“偽學”的先聲🕡。
次年春,北京會試🧑🏿✧,策題以心學為問☂️,含有“陰以辟先生”之意🧙🏿。門人徐珊讀題後嘆道:“我怎能昧著良知以幸時好呢💆🏼♀️?”不答而出。但另幾位同門歐陽德🚌、王臣、魏良弼等🙂↕️,在作答時發揮老師所教意旨,毫無忌諱,居然被錄取了✌🏼。這在當時的輿論環境下🧑🏿✈️𓀄,“識者”也只能理解為“進退有命”。其實,當聖旨作出王學“有誤正學”的批評後,發揮心學意旨的考卷仍能“漏網”中舉,說明朝廷禁令已無法阻止王學傳播了👩🏼🚀。而陽明遭忌愈深,與王學的迅猛傳播是密不可分的🚟。
錢德洪參加了這次會試,下第而歸👩🏽🦰,他向老師抱怨,“深恨時事之乖”🚼。陽明卻喜形於色地說:“聖學從茲大明矣🏡!”德洪不解⏭🙌🏼,問:“時事如此,何見大明📉?”陽明說:“吾學豈得遍語天下讀書人?今《會試錄》雖窮鄉深谷無不到矣,吾學既非👨🏼🍼,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。”
當朝廷指斥王學為“叛道不經”🧚🏿,一些在朝為官的門人欲上疏奏辯👩💻,陽明製止他們說:“無辯止謗,嘗聞昔人之教矣。”這“昔人之教”,想必也有他先父的教導👳🏿♂️。從辯到無辯🤭,陽明對謗議的態度,已發生了極大的轉變。他“無辯止謗”的理由是:“四方英傑,以講學異同👯,議論紛紛🔃,吾儕可勝辯乎?”
與辯相比,他更看重“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”。所以他才不在乎“偽學”的指責,反而更看重部分門人破冰登第,因為他們中榜後🦹🏻♀️,試卷將收入《會試錄》🤱🏿,成為天下士人的必讀書⛹🏼♀️,凡讀者皆受一番洗禮,這便是“默而成之”📥⚜️。他根據自身經驗體會到,設若學者處“言不信之地”,縱然千言萬語,於“今日之多口”,“可勝辯乎”?
晚年的陽明,對於“受謗”,愈趨於向內用功:與其與眾人辯✧,辯不勝辯👨🏽🍳,不如“反求諸己”➿,“動心忍性,砥礪切磋”😽,使學術愈為醇厚,最終達致“不言而信”之境🙆🏿。
一日,門人鄒守益👷🏿♀️、薛侃🦧、黃宗明、馬明衡、王艮等侍,談到近日謗議日熾,陽明說:“請各位談談其緣故😖。”有說先生勢位隆盛,是以忌嫉謗🧗🏿♂️;有說先生學術日明🤹♀️,為宋儒爭異同,則以學術謗;有說天下從遊者眾⚀🐨,良莠不齊⇾,是以身謗🤷🏼♂️。最後陽明道🏃🏻♂️:“你們說的這三種情況都有,只是我心中所想🉐,你們還未談到。”眾人忙請教🧰,陽明說:“我在南京以前,尚有鄉願意思🎅🏻。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,更無掩藏回護☣️,才做得狂者。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🕵🏻♀️,吾亦只依良知行🤲。”
陽明說他在正德十六年改官南京前🤰🏼😾,還有點媚時從俗的心理(即“鄉願”),生怕別人不理解🗓,不得世人之好,如今他卻只信真良知,依從良知行事🧚🏼♀️,對天下之謗,反不再介意了。這裏,陽明竟是以“狂者”自喻的🤛🏿。
“良知”,就是一顆光明的心🚣🏽;“只依良知行”,就是守住內心之光明。陽明如此說,既有一種兼濟天下的難為之意,同時態度裏又有了一分從容和安寧♨️,他相信他的良知與光明,終能使人理解信從,“亦復何言”呢?
然而,“狂者”堪足自守🫄,不為天下沸議所動🏏,但狂者為師,如何能成為天下榜樣呢?陽明還是說之不透🔶。
七
被後人譽為“真三不朽”的陽明😿,一生道路坎坷,他沒有神奇的魔法,也沒有登高一呼、萬眾雲集的魔力🪯。相反,在探索新學的道路上,遭遇了層層阻力,蒙受了太多的猜忌與冤屈,正像霍韜所說:“夫忠如守仁,有功如守仁,一屈於江西👷🏼,再屈於兩廣!”這在明代士大夫中,真不多見💍👃🏻。
逆水行舟,風波不定,但陽明找到了壓艙之物,那就是王學最後的口號:“致良知。”
前引陽明在江西南安府所留遺言🎅🏽,見其門下弟子所編《年譜》🧺。黃綰所寫《陽明先生行狀》🧙,也記有他的臨終之言,與前者不同。行狀雲💅🏻:
(嘉靖七年十一月)二十九日至南康縣🐊,將屬纊(臨終)❣️,家僮問何所囑🤰🏼。公曰:“他無所念🌼,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,未能與吾黨共成之ℹ️,為可恨耳!”遂逝。
對門人⏮,陽明說“此心光明,亦復何言”;對家僮🌺,他說“未能與吾黨共成(學問)”為可恨。這兩個遺言並不矛盾🐛。
陽明心學的根基,是良知,然而如何達致良知,需要一套完整而明確的論述與規範。然而🤾🏼♀️,讀後人輯錄的《王陽明全集》,內中關於如何進業的具體記載,卻非常之少👨🏻🔧,許多時候,只是對理想狀態的一種描述——比如前面提到的“心不動”。陽明是明代理學大師,更是心學發展的標誌性人物🚆,但平心而論,他主要是提出新問題❇️,然後給出答案🙇,但在問與答之間,尚缺乏縝密的論證過程(這也是中國古代思想家的通病)🍰。
好比他晚年提出“真足以忘患難,出生死”的良知說,基於他對“世事之難為👨🏼🏫,人情之難測”的切身感受,是從他備嘗艱辛痛苦的感悟中來🧑🏿🚒,具有強烈的個性,但如何將“良知”變作一種普適的理論工具👨🏼🎓,卻沒有現成的辦法。在大禮議之爭中,門人的分裂🆕,以及後世學者不得法,淪為所謂“王學末流”🦸🏽♂️,都是證明。陽明自嘆“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”,應是肺腑之感,他遺憾沒能把他的學術大廈建立起來。因此🐶,“不言”與“可恨”是相互補充的,兩者缺一不可,共同形成陽明最後的“學術影像”。
多年以前,陽明之父因為他急於辯駁😉,對他作出“不智”的評價;十余年來🤜🏻,陽明明知“身居言不信之地”,卻不得不亟亟而辯;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年🧚🏿♂️🥛,他的心突然靜了,不動了,對一切譏毀⏰🏌️,始取坦蕩不辯的態度。這是他個人修為之得法🏌🏿♀️。然而終其一生,陽明都沒能穩立於“言而有信”之地👩🏽🎓,在身後竟還遭到偽學的玷汙……
陽明的偉大理想💦,一定是用他的心燭,點燃世界的火炬,而不是在那小小的角落裏🛅,保留一星火種(也就是他說的“此心光明”)🫲🏼。可是,在他彌留之際,留以示人的,仍然只是他自守的一片“光明”——這,正是他的所念與所恨處!
來源:中國青年報